《团圆酒》完成了现实与奇想相宜的创造

   日期:2025-04-16    作者:nrdfg 移动:http://fswenzheng.xhstdz.com/mobile/quote/3598.html


这场团圆酒,是学军霞霞学群林墨的团圆酒,也是楚平木兰的团圆酒,更是元英的。这场团圆酒是一个人对眼下与脚下生活的企盼,是一场祝福,是相信的前奏。这热闹又掺杂点点忧伤的一席里,元英婶妈的吟唱、元初老师对每道菜的品鉴、推杯换盏间的情谊流转,都是动人所在。读的时候我想,在文字里复活这样一种声色的乡村,也是一种功德吧。


现在,这场盛大筵席围坐了九位宾客。凑不满十全十美的十个人,元英婶妈是不会同意开席的。可这风雪夜里,上哪儿去请谁呢?回神间,树堂瞎子与道士金元两个,不知什么时候,已将一位身着旧校服的陌生人领到这温暖屋子里了。小说里,有关他的字句是这样的:


我惊讶地发现,在永朝表哥与兰兰表嫂一侧的条凳上,已经新加入了一位来客,五十余岁的男人,戴着灰黑旧毡帽,帽沿上尚有斑斑积雪,穿镇中学生的冬季旧校服,默不做声敬陪末座,微驼着背,低头吃挟入碗中的肉块。大概是刚才元初老师摇头晃脑念诗文的时候,树堂瞎子与道士金元两个,走出帐篷,钻过树洞,到晏家塆后的大路上遇到的过路人。寒夜中的匆匆赶路,来我们席间吃一点热饭热菜,喝一口热茶,再继续前行,风雪夜归人,第十道菜上的第十个人,不错的。


陌生人呢,您吃掉最后一块蒸肉,最后几根黄花菜,擦擦嘴,放下碗筷,急急忙忙去赶路吧,深蓝色带白条纹的旧校服,戴着旧毡帽,微微塌着右边的肩膀,您会拉二胡对不对?雪夜中的桥,它一定有一个温暖的名字,您小心翼翼地过桥,小心桥面的深辙,桥栏杆上的凌冰,星光绽放在天上,某一处村落的门廊,雪厚厚地盖着青松,盖着枙子树,盖着桂花树,盖着压水井的铸铁阀与手柄,将手柄勾勒成一条小龙,门后的灯,灯下的狗,在等着您。


穿校服外套的中年男人跟在黑驴身后,低头抽着烟,烟头红光霍霍,一明一暗,他到底是谁的父亲?“陌生人,我也为你祝福,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”。


小说写到这为“团圆”补上的第十位客人,这来路不明满身讷意的人,到底是谁呢?团圆酒快到尾声了,小说不会平白荡出这一笔,一切已在细笔抚过的记叙里。


起先我并未想到他是谁,因为我还在舒飞廉现实主义调性的叙事里一路跟着,重读时,忽然看见元英婶妈曾说到这一句:“这几天,我常梦到国安哥,穿着学群在中学穿旧的校服,对着我流眼泪,他要是还在,领着我们修高铁该几好。”看到旧校服,再找出有这位“客人”的所有地方读,一遍一遍,眼泪要落。


这最后第十位客人,大地上稻草人一般的无名者,是“国安哥”,是学群“我”的父亲,是一个沉默的亡魂。团圆酒的风雪夜,他老人家也赶来了。他“默不做声敬陪末座”,他已经在雪地里等上好久了吧。终于等到团圆夜,风雪的抒情传递人间各处的消息,而他,就呆立在灯火不远处,等着谁将他领来。


我们的瞎子树堂,那个在小说里拄着竹竿来回逡巡的算命先生,恐怕早早就“看见”了他。将这一个,也是许多个憩息在大地上的魂灵领回人间。他们并不惊扰谁,甚至不叫人将他认出,只是让亲人感到无尽熟稔与安慰。他只要静静待上一会儿,吃一顿饭,远远近近地看看亲人,看看领进门的新的亲人。他们依然同在一个时空。


这个同一时空,是文学书写可以构造的,最温暖的地方。


我想,小说最后要靠近的,正是这时间的无穷远方和无限尽头。舒飞廉就是用这一直往下写,往细和密里探去的执念,接近某种趋于无限的整全。在那里,离开的人,逝去的时间,都会回来,和我们围坐一起,交换消息与心意。他们将安静,将专注,将默默紧紧盯着我们。那些彼此错过的消息,会好好重新到来。


因而,舒飞廉写下的乡间,不只是村野风物家长里短,也不是怀乡病般只顾抒情,他在创造一种新的感受力秩序、新的基于风物的审美方式、新的对于召唤的回应与爱。


舒飞廉写具体的事,但他的小说不是由故事,而是以风物的自在流淌来驱动的。小说里的人物大约都有原型,树堂瞎子、元英婶妈、那些自东莞回来的女孩子们……小说里许多细节是从他切肤的生命经验长出,比如早早停在屋里的棺材、妇女间亲昵又勇猛的打趣,让“石头掉到眼睛里”的这对一个瞎子的来世祝福。那些小澴河两岸,挣扎着生挣扎着死与自在舒朗的生活,并不是我的生命经验,可是读来,为什么时时感到动人和安慰呢?


那些艰辛世事,被记忆和书写重新拂过,就是温情了。面对这样的书写,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会得到安慰,无此经验的人,阅读就是领受经验的赠予。因为写作者以无比细密,将个体经验上升为一种审美感受。我以为,这样一个夜晚,夜晚的每个步骤,每个细节,每个人,每个人说下的每句话,那些眼波的流转,酒杯碰在一起的明亮,那些雪落无声,都应该被收集,被封印,被当作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这样的存在,好好承续下来。


舒飞廉小说里有一次次的穿行而过,有时走过,有时驱车,总之,是在位移中一一经过小澴河流经的土地和人们,流经人的挣扎与顺应、植物的枯荣和自在,将过往和逝去在此时重新清点,为那些消逝而永在的事物,进行“注册”。再回来这篇小说,亦关于“位移”。年轻人从村镇到大城市去,是“大位移”,年老的人跟随子女在两点间折返,是暂时的“位移”,这一次,一场团圆酒让人们从村子里、小镇上、大城市、国外以及不属于人间另外的“界”,位移到一个温暖圆心里。雪地上的荒村要重新集结起人,要盛放一场大梦,这好像最后的仪式,所有人在其中都接应,顺承,如在水中,随水前去。这件事一旦启动,就成为大地上唯一的事,没有人再闹别扭,每人都在为团圆酒的圆满使力。


那村庄里最好的女人们,生活的能手,勤朴、善良,为生活挣取并积攒希望,她们张罗团圆酒,要吃天下第一名的菜,还要将林林总总的人聚会在一个风雪夜,为的是一些未来的、有着希望的事,即便那些未来的希望不会在这里发生。但人类对“团圆”的渴望和执念如铁梅花烙印在大地上,每个人都回到人的中间,脉脉温情,送出并领受彼此的祝福。这从行动中来,往祝福上去的仪式几乎被舒飞廉写透了,他写下团圆酒的操办,创造了漫漫人生一处无尽温暖的停泊。


聚起不易,最后,还要好好送客。筵席散去,宾客们坐车、骑驴、走路,无不是向着雪的陷落,也向着雪的怀抱中去。“宇宙无边无际,找到自己针尖一样大小的地方,生活下去,埋在这里,才能生产意义。”林墨看着眼前,这样和“我”说。舒飞廉是一个对“归来”有执念的作家,就像《盗锅黑》里他借涂丽丽的口说的,“也许爱并不是要向前,而是归来。”


往日、此刻以及未来,小说以弧线将一切曲曲折折地拢了进来。舒飞廉的小说,有这样的弧线。那些荡在空里久久不落的,像周而复始这大地上的许多事,小澴河一般一直流,流到很远地方,在一个瞬间忽然回头。他的叙事,是绵延无尽,群山相依。一个长镜头,舒飞廉以极尽缓慢又不断放大的方式,滑过漫长时间,定格在这夜晚。


大雪覆盖这夜中央的欢笑忧伤一切声息,大风吹彻行人到来离开的脚迹,但这个夜晚永恒。是的,舒飞廉写了一个行将消失但永不消失的村庄和夜晚。因为,他已经用文字,将风雪夜与她内部的一切,温暖拓印在了大地上。只要村子里还有元英树堂木兰楚平这样几个人,一桌盛大的席就可以摆出来,那属于人间的清欢与热闹,将风雪般降落于冬日。这样的生活,有不可更改的意志。


写《团圆酒》的舒飞廉,一句一句,写好了每个句子。这篇五万余字小说的锦绣,是一句话一针线,从从容容织起来的。他细细织锦,又让这锦绣呈现着素洁。


大约十年前,舒飞廉写过《糍粑》《行人》等篇章,那些故事里,一串人名叮咚到来,“风雪拜年路”集结起一支男将的队伍,实在威风又可爱。“路”的终点是五胡婶端出的“炸糍粑”,像《团圆酒》的小型预演,但他没有让写过的物事一次即废。写他们村子的舒飞廉,真是有无比的好耐心,甚至,他比从前更耐心了。他将自己也变成风雪夜中的微小雪粒,随风去哪里,就在那里转起来,目睹,盯住,以具体而微,参与如席的盛大。


科塔萨尔写过,“我们常常去划船,念诗念到头晕,绝望地爱着那最脆弱、最易逝的东西,爱着那被没完没了的天真卖弄遮盖住、被一种傻兮兮的小狗般的温柔所包围住的一切。”


这样的一切,也几乎在舒飞廉的小说里。


这阵子我读唐诺先生的《求剑》。谈到“好的文学作品”,他讲起朱天心一个表达:


朱天心说,她喜欢的是“现实和虚构奇想成分比例配方恰当”的小说,喜欢那种“现实的地基打得好深,抓地力十足的奇想虚构,那样的角力于现实(无论落败或基于自尊不愿驯服地翩然返身离去)的飞翔离去之姿是动人的、可观的”。大概这样。


舒飞廉的一些小说,比如《团圆酒》,大约就是这样,完成了现实与奇想相宜的创造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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